潮新聞 記者 黃寧璐 見習記者 呂凌棘 通訊員 葉波
世界僅存的一株普陀鵝耳櫪野生植株,位于舟山普陀山島上。 見習記者 呂凌棘 攝
仲夏時節,在舟山市普陀山島清涼崗上,50余株剛剛出圃的普陀鵝耳櫪樹苗正迎著陽光,肆意生長。
它們來自舟山本島的普陀鵝耳櫪專類苗圃,在今年3月下旬舟山市林科院開展普陀鵝耳櫪野外回歸試驗時,被移植到該物種原生地——普陀山島,與周邊的天然林同生共榮。“回歸”的目的是,擴大人工種群,提升自然繁育能力。
許多人不知道,普陀鵝耳櫪因生態環境變化和自身授粉結實困難,目前世界僅存1株野生植株,被稱為“地球獨子”,位于普陀山島的佛頂山慧濟寺西側,是《國家120種極小種群野生植物物種名錄》中現存植株最少的一個物種。物以稀為貴,1999年經國務院批準,普陀鵝耳櫪被列為國家Ⅰ級重點保護野生植物,世界自然保護聯盟(IUCN)將其列為“嚴重瀕危滅絕(CR)”等級。
近年來,在省林業局、舟山市林業局指導下,舟山市林科院會同普陀山林場等單位,對普陀鵝耳櫪開展種苗繁育技術研究、野外回歸試驗、遺傳多樣性研究、及近(遷)地保護研究等搶救保護工作。如今普陀鵝耳櫪已從一株發展為4萬余株。
普陀鵝耳櫪為何在舟山實現人工種群重建?又是如何發展到4萬余株?日前,記者走進舟山市林科院、普陀鵝耳櫪專類苗圃、普陀山林場等地,一探究竟。
全球僅剩一株 千方百計守護原生母樹
夏日的普陀山,空氣中彌漫著淡淡的草木清香。清晨7時許,普陀山林場巡林員方立華登上普陀山之巔的佛頂山,來到普陀鵝耳櫪原生母樹旁,開啟一天的工作。
湊近樹干和樹葉,仔細觀察有無病蟲害;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清理周圍雜草;看到一個被風吹來的塑料袋,馬上上前撿拾……自加入巡林員隊伍以來,這已成為方立華上班時雷打不動的“規定動作”,“現在地球上就這么一棵老母樹,可是個寶貝啊,我一定得照料好。”
樹木不會說話,但它用枝繁葉茂回應著——樹干遒勁粗壯,一個人張開雙臂都環抱不過來,站在樹下抬頭仰望,挺拔的枝干向天空延伸,茂盛翠綠的樹冠和周邊其他古樹相掩相映。“目前,它剛完成授粉不久,種子正在樹上悄然孕育,將在5個月后成熟。”普陀山林場工程師歐丹燕只要一有空,就會上山看看這位“老朋友”,看到它健康生長,內心有說不出的高興。
林場工程師歐丹燕觀察普陀鵝耳櫪子樹生長情況。 見習記者 呂凌棘 攝
盡管長勢不錯,但從樹干到樹葉再到樹形,普陀鵝耳櫪均無特別之處,若不是有樹下名牌指引,在古樹如林的普陀山,記者根本注意不到這棵傳奇古樹。
如此其貌不揚,最初它是怎么被人們發現的呢?歐丹燕將背后的故事娓娓道來——
1930年,我國近代著名植物學家鐘觀光在一次偶然的普陀山之旅中,驚喜地發現了這種雌雄同株樹種的存在,而且只有一株,它和已有的鵝耳櫪屬其他樹種不同。兩年后,經著名林學家鄭萬鈞鑒定,該樹為樺木科鵝耳櫪屬的新樹種,并以普陀為名取作“普陀鵝耳櫪”。
在舟山市林科院科研所所長陳葉平看來,普陀鵝耳櫪之所以會成為“地球獨子”,有外因也有內因。
外因,多源自人類活動,植物原生地因人類活動受到破壞,導致植株數量急劇下降。
內因,則與植物本身的脆弱性有關。一是其“雌雄同株”且雌雄花開不同期,雄花散粉期與雌花柱頭可授期相遇時間短,加上花期常遇雨水天氣,導致授粉率極低,嚴重影響了種子質量;二是普陀鵝耳櫪遺傳多樣性水平低,親、子代之間保持了非常穩定的遺傳關系,導致其對環境變化承擔極大風險;三是果殼堅硬、種子發芽困難,種苗破殼率低等。
普陀鵝耳櫪的花。
“它就在滅絕的懸崖邊上。”陳葉平說,每一個物種在生態系統中都有其獨特的地位,一旦消亡,就再不會回來,并可能引發連鎖反應,影響生態系統穩定。
一個共識是,全力推進普陀鵝耳櫪原生母樹保護,守護好“地球獨子”。
從上世紀70年代起,普陀山林場開始投入大量人力物力,加大對普陀鵝耳櫪原生母樹保護力度。早期由于周邊生境的改變,老母樹主干被土深埋,在古樹專家的指導下,普陀山林場對老母樹周邊的土層進行了削薄、翻松和施肥,有效減緩了古樹根部的呼吸壓力,讓古樹保持勃勃生機。
此外,普陀山林場還派出林業專家對母樹進行病蟲害防治,設立專職護林員負責日常管護,在母樹周邊裝上了科普牌,聯合景區導游向廣大游客科普普陀鵝耳櫪這一珍稀樹種,號召大家加入極小種群野生植物保護當中。
近年來,普陀山林場還在原生母樹周邊設置了攝像頭,實行全天候實時監控,定期派技術人員對普陀鵝耳櫪進行生態環境調查。當臺風、干旱等極端天氣出現時,按照預案采取風險排查、澆水等措施。
如今,原生母樹的生長態勢已趨于穩定,但歐丹燕和同事們依然不敢松懈,保持著每周數次的上山頻率,看看還有哪些需要提升的地方。
實現人工繁育 “地球獨子”兒孫滿堂
希望的火種得以保存延續。但是想讓普陀鵝耳櫪脫離瀕危局面,僅僅守護好原生母樹顯然是不夠的。
人工繁育是挽救眾多瀕危物種的有效手段之一。2000年,已經55歲的舟山市林科院教授級高工俞慈英帶領科研團隊,承擔起浙江省科學技術委員會下達的“重點保護野生植物的保存技術研究”課題,其中重點對象就是普陀鵝耳櫪。
20多年來,一代接著一代干,這支科研團隊逐步建立起由扦插、嫁接、組培以及種子繁殖等組成的人工繁育技術體系。其中最重要的,當屬種子繁殖。
“通過扦插、嫁接、組培等無性繁殖繁育出來的是‘克隆苗’,基因和母樹完全一致,一種傳染病來襲就可能‘全軍覆沒’;而種子繁殖過程中,授粉時可能會出現基因突變等現象,這樣種群就會產生基因多樣性,應對災害的能力就增強了。”今年43歲的陳葉平,從2004年大學畢業進入舟山市林科院開始,就跟著俞慈英參與普陀鵝耳櫪保護工作,如今已成為這支科研團隊的核心力量。
然而,攻克種子繁殖技術,遠比想象中難。“當時我們查閱了很多資料,有關普陀鵝耳櫪種子繁殖技術的經驗記載幾乎是空白的。”陳葉平和他的科研團隊只能一步步探索。
種子繁殖,首先要采集種子。
“普陀鵝耳櫪每年3月上中旬開花,到了11月底可以采種。”陳葉平說,在原生母樹上采種,他們格外小心,在確保不傷害母樹的前提下,用剪刀剪取一些果序,每一串果序上掛有一二十顆種子,同時還會趴在林下撿拾已經掉落的種子,他形容這是“和老鼠、松鼠、鳥類搶種子”。
種子采集起來后,他們很快發現了一個問題——普陀鵝耳櫪千粒重在19至33克之間,相差非常大。千粒重,即1000粒種子的重量,是林業上體現種子大小和飽滿程度的一項指標。他們決定通過解剖來尋找千粒重差距大的原因。
放在手掌中的普陀鵝耳櫪種子。
在陳葉平的辦公室里,記者看到了普陀鵝耳櫪的種子——棕褐色,目測直徑不足0.5厘米,比綠豆大不了多少,捏在手上都捏不牢。“就是這樣的種子,當時我們項目組里3個人一口氣解剖了6000粒,用剪刀一粒一粒剪,剪得手上全是泡。”令陳葉平難過的是,通過解剖他們發現種子的空殼率極高,偶爾解剖到一顆飽滿的就倍覺可惜,心想又浪費了一顆有效種子。
原因找到了,那如何篩選出有效的種子呢?科研隊員經過反復實驗,最終從風吹法、化學法等各種方法中,選用了最便捷高效的水選法——將種子處理干凈后放到水里,有胚胎的飽滿種子會下沉,而空殼種子則會浮上來。結果顯示,普陀鵝耳櫪的種子飽滿度只有2%左右。
2023年,舟山市林科院科研人員從普陀鵝耳櫪原生母樹和普陀鵝耳櫪子代林中采集到7斤左右、約14萬粒種子,經篩選后,僅幾千顆有效。
正因為有效種子寶貴,篩選后的每一步都需要格外謹慎。“我們先用高錳酸鉀殺滅蟲卵和病菌,種子保存也頗有講究,既不能發霉,又要保證適宜濕度。”陳葉平說,因此,他們采用濕沙層積儲藏法,將種子混入濕潤的沙床中,一層沙一層種子,置于陶罐內并將陶罐放置于陰涼通風處,等到來年開春進行播種。
剛出苗半個月的普陀鵝耳櫪。
記者跟隨陳葉平走進普陀鵝耳櫪專類苗圃,一株株被他們視如珍寶的普陀鵝耳櫪樹苗映入眼簾,身高不一、樹齡各異。“你看,這些就是今年春天剛剛播種下去的,已經出苗了。”陳葉平興奮地指著一片小苗說,不同母樹上采集到的種子發芽率也有所不同,原生母樹種子發芽率達50%,子代林里采集的種子發芽率在5%至20%之間。
陳葉平一邊給我們介紹,一邊蹲下來仔細察看小苗的生長狀況。“幼苗出土后一個月內,特別要警惕苗木猝倒病。”陳葉平說,這段時間,嫩莖尚未木質化,病菌自根莖處侵入,產生褐色斑點,迅速擴大腐爛,病苗迅速倒伏。與普陀鵝耳櫪打交道20年,陳葉平已成為不折不扣的“樹苗醫生”,樹苗有個“頭疼腦熱”,他一眼就能發現,并且第一時間“對癥下藥”。一般來說,6至8年后苗長到兩米左右高,就可以出圃移植了。
讓珍稀植物“回家”,尋找合適的生境很重要——既要符合其適生條件,又要具有多樣性。因為普陀鵝耳櫪的原生環境單一,剛開始科研人員并不清楚其環境偏好。因此,舟山市林科院選擇各種生境以探尋其適生的環境——既有背陰面,又有向陽面;既有山脊處,又有山谷地帶;既有貧瘠土壤,又有肥沃土壤。
回歸野外后,生與死的考驗接踵而來。“在全光照的林地,風力較大的海邊,或是遇到黏性較大的土壤,普陀鵝耳櫪的生長狀況一般都不好。”陳葉平說。此外,普陀鵝耳櫪的各個生長階段都極易受病蟲害侵擾,櫟黃枯葉蛾、白蟻等都是它的天敵,一旦入侵,常常帶來嚴重的危害甚至引起死亡。
喜歡沙性且肥力好的土壤、低飽和度的光照……逐步摸清普陀鵝耳櫪的環境偏好后,科研人員在野外回歸地的選擇上更加有的放矢。此外,他們還通過打造混交林來降低蟲害威脅,野外回歸后的存活率大大提升。截至目前,舟山市已人工繁育普陀鵝耳櫪4萬多株,其中7000多株在野外茁壯生長。
普陀鵝耳櫪的果序。
再現自然群落 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突破人工繁育技術,并且把它們送回野外的“家”,其實只邁出了第一步。
“判斷一種植物拯救保護是否成功,關鍵在于其是否形成了穩定自然更新的群落,能夠在野外沒有人為干預的情況下,實現自然繁育,并經過自然淘汰篩選出適應生長的后代。”舟山市林科院高級工程師李定勝坦言,這是一個十分漫長的過程。
可喜的是,隨著普陀鵝耳櫪搶救保護行動不斷推進,一代一代科研人員接續科技攻關,這樣的愿景越來越接近現實。
這個春天,舟山市林科院科研人員在普陀鵝耳櫪專類苗圃里,發現了30多株林下小苗。“它們都是經林下人工干預后繁育出來的小苗,可以說是‘半自然繁育’。”李定勝解釋,由于普陀鵝耳櫪的種子很小,掉落后經常接觸不到土壤,最后會失水乃至被小動物吃掉;人工干預是指在種子即將成熟的季節,人工清理母樹下的草、枯枝,偶爾松松土,使得種子掉落后可以接觸到土壤。
事實上,科研人員不僅在普陀鵝耳櫪專類苗圃里觀察到了新苗,還在馬岙臥佛山野外人工種群示范林林下、普陀山原生母樹林下也相繼發現了不少“半自然繁育”的小苗。
距離完全實現自然繁育,還有多遠的路要走?在陳葉平看來,重中之重是要提升種子飽滿度。“普陀鵝耳櫪的種子數量是夠的,如果像樟樹一樣種子飽滿率可以達到70%,那么這么多種子掉下來,總有一些可以接觸到土壤。”陳葉平說,而解決普陀鵝耳櫪種子飽滿率低的問題,關鍵要解決花期不遇的問題。
普陀鵝耳櫪春天長出的新葉子。
擴大種群、營建異齡林是目前公認的解決花期不遇問題的有效方法,也是舟山市正在努力的方向——通過造林擴大普陀鵝耳櫪野外種群,并逐漸形成一片異齡林,種群生長過程中會形成差異,不同年齡、不同個體的樹木開花時間、花粉活力也會有所不同,從而增加花期相遇的時間,提高授粉效率,提升種子品質。
近年來,舟山市林科院在普陀山島境內開展野外回歸試驗、異齡林營建等保護技術研究,逐步建立以原生母樹為中心的普陀鵝耳櫪人工回歸種群,數量約4000株;選擇定海馬岙臥佛山、定海長崗山森林公園、岱山衢山島、嵊泗基湖等地持續開展近地保護研究,營建普陀鵝耳櫪人工種群數量達4000株。
一個不可忽視的現狀是,普陀鵝耳櫪野生植株僅剩一株,近地保護點也都在舟山市內,分布區極度狹窄。一旦當地發生病蟲害、地質災害等極端情況,這個物種便存在滅絕的風險。
極小種群野生植物保護,不能把雞蛋都放在一個籃子里。為此,舟山啟動遷地保護工作。今年3月下旬,又有近400株經人工繁育而成的普陀鵝耳櫪樹苗,乘坐“專車”遷居他鄉,遠離舟山群島開展異地引種馴化試驗及其遷地保護研究。如今,南到海南三亞,北到山西大同,西到云南昆明,均有普陀鵝耳櫪的身影,累計數量近3000株。
眼下,陳葉平正在牽頭嘗試延續保存普陀鵝耳櫪的新思路,即從生物學遺傳多樣性保護的角度進行育種研究。為了激發其遺傳變異的潛力,普陀鵝耳櫪還曾于2011年9月29日乘天宮一號飛向了太空,科研人員利用太空特殊環境的誘變作用進行太空育種,提高它的繁育能力。
在這個漫長的物種恢復過程中,“陳葉平們”始終相信,一代接著一代干,一棵樹終成一片林。
【鏈接】普陀鵝耳櫪
普陀鵝耳櫪是樺木科鵝耳櫪屬落葉喬木,樹皮青灰色,小枝被長柔毛,具黃褐色大皮孔。單葉,互生;葉厚紙質,橢圓形至寬橢圓形,長5至10cm,寬3.5至5cm,先端銳尖或漸尖,基部圓形、寬楔形至微心形,邊緣具不規則尖銳重鋸齒,側脈11至15對。單性花,雌雄同株。果序長4至8cm;果苞大,兩側不對稱,長2.5至3cm,內側基部具卵形小裂片,外側基部無裂片,中裂片寬1至1.5cm,內側全緣或上部具2至4淺鋸齒,外緣具6至8不規則粗鋸齒。小堅果卵圓形,具數條肋脈。花期3至4月,果期5至11月。
中國特有種,僅有原生母樹1棵,國家I級重點保護野生植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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