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上次吃飽已經過去多久了呢?雪豹如此想到。
在一片屋檐的陰影之下,雪豹低頭嗅了嗅爪下的泥土,蹬腿跳入院墻內,很快隨著氣味找到了羊圈所在的位置。
盡管那些家羊的體型跟雪豹不相上下,但突如其來的夜襲還是讓家畜們在角落里擠成一團,僅露出不諳世事的小羊遺落在羊群外。
對于饑腸轆轆的雪豹來說,貿然襲擊成年羊不是好選擇,因此它選中了一只小羊羔。
甘肅平涼,夜晚潛入農戶家羊圈的雪豹,被監控拍了下來 圖片來源:平涼日報
得手的雪豹咬住獵物的喉管,正要從院子離去,可此時一陣刺耳的噪聲從它的左邊迸發,劇烈的白熾燈光線將院子點燃得有如白晝——它嚇壞了,愣在原地,本能告訴它應當趕緊逃跑。
這時也再顧不得什么獵物,雪豹趕忙放下羊羔,轉身便翻墻而出,在墻上留下深深的爪痕。
無功而返的雪豹舔了舔自己的嘴唇,希望還能留下些食物的血腥氣味。
這附近的大山上沒有巖羊,只有些林麝、梅花鹿之類,它不太能逮住這些喜歡鉆林子的動物,如果運氣好,也許能混到些腐肉。
它開始后悔自己身在此地,默默地遁入更加深邃的夜色之中。
雪豹翻墻時留下的抓痕 圖片來源:平涼日報
大約一個星期前有個新聞,說在甘肅平涼市崆峒區大秦鄉,一只雪豹趁夜進入農戶羊圈咬死了一只羊羔后跳墻逃跑,這是我國首次在黃土高原涇河上游區域發現雪豹蹤跡,也是我國雪豹的新分布點。
可能是因為雪豹在媒體上出現得確實多了,人們對它會抓羊吃也比較熟悉,實際上這個事件引起的討論不算太大,除了關注家畜損失賠付的網友之外,絕大多數人還是更在意雪豹會不會傷人吃人等沖突方面的問題。
當主人打開院燈查看時,這只雪豹丟下家羊躍上墻頭消失在夜色中 圖片來源:平涼日報
然而,雪豹出現的位置卻值得詳細一提——甘肅平涼周邊地區近年來并未有過野生雪豹的確鑿記錄,也缺少相應的食物和生境,這只雪豹就好似從天而降一般,非常詭異。
所以平涼雪豹究竟從哪里來呢?有兩種情況需要討論。
第一種是非自然擴散的方式。雪豹可能是盜獵分子在其他地方抓的,但在轉運途中讓雪豹跑掉;或者在轉運途中遭遇問題,臨時將雪豹放跑;又或者這只雪豹(從小)被人圈養,出于某些原因飼養者決定將其放走……
假如非自然擴散的情況屬實,這只雪豹就真是“從天而降”的產物,不管是盜獵者還是飼養者的所作所為,都是毫無疑問的違法行為。
而在周邊沒有可靠食物來源的情況下,這只被人為搬運至此的雪豹撐不了多久。
西寧野生動物園2021年救助后放歸的雪豹,專業的救助會慎重考慮放歸地是否有足夠的獵物
另一種則是自然擴散的結果。由于在平涼更東邊的陜西、山西都沒有可靠的雪豹記錄,那么這只雪豹從已知種群擴散到此地有三條路:
1. 北線:從賀蘭山出發,南下途經羅山到達六盤山北緣,最后向東轉入平涼;
2. 西線:從祁連山東段出發經甘肅-寧夏邊境的黑山峽,到六盤山北端,再到東面的平涼;
3. 南線:從甘肅南部的甘南一帶出發,向關山草原、通天河方向移動,由六盤山南部進入平涼。
第一條北線總長360km左右,從種源的角度上講賀蘭山的確有雪豹,而且據稱有超過2萬只的巖羊,乍看上去是可行的。
然而這條線路的問題在于,賀蘭山的雪豹數量非常有限,目前已知的除去年四子王旗放歸的那只外,只有2020年9月山水和北大湯飄飄用紅外相機監測到的個體,在巖羊資源豐富、核心區寬闊的賀蘭山,雪豹不太可能進行如此遠距離的擴散。
此外,阻擋雪豹從賀蘭山南下的還有銀川、吳忠、中衛市等連成一片的人口密集區,這片區域只有一個S型的小缺口,中間即是黃河,雪豹避開人類成功渡河的可能性不大。
山水和北大在賀蘭山拍到的雪豹 圖片來源:山水自然保護中心
第二條西線長度約420km,以祁連山東端的門源、天祝為種源地,沿山脈一路向東,途經有巖羊的黑山峽,從六盤山北緣進入平涼。這條路路程是最遠的,但也許是擴散到平涼概率最高的一條路線。
第三條線南線長度大概在300km,這是條最短的線路,然而線路沿途連續的山體很少,人類的聚居區卻很多,對雪豹非常不利,要穿越大面積的人類居住區到達平涼,難度很大。
當然,由于南線途經六盤山的中南部,假如這只雪豹真的是從甘南而來,那我們安裝在六盤山的相機就有可能拍到過它,六盤山作為物種地理分布邊緣的地位也會再一次增強。
或許有一天六盤山的紅外相機里也會出現雪豹的身影
這只雪豹為什么會走這么遠?它是怎么做到的?
如果確實是自然擴散的話,那這只雪豹的移動距離也尚在正常范圍內。因為雪豹的擴散距離可以很長,即使是在豹屬的這些大型貓科動物里,也絲毫不比虎豹遜色。
至于能夠走多遠,走到哪里才停,在個體的身體健康狀況外,主要與生境的適宜和食物的豐富度有關。
跟絕大多數貓科動物一樣,包括雪豹在內的大貓都選擇了雌性居留在母親周圍,而雄性個體需要長距離移動的擴散模式。
除了獅這樣的特例,它們的擴散距離可能是大貓中最短的。而虎的擴散距離在不同地區差距很大。
根據資料,在尼泊爾的奇特旺國家公園(Chitwan National Park),雌性幼虎和雄性幼虎的平均擴散距離分別為9.7km(最高33km)和33km(最高65km)。
在我國東北和俄羅斯遠東地區,研究者們監測到一只亞成年的雄性東北虎T16,在2014年7月到2015年6月的一年內,則擴散了超過270km的距離(Wang等, 2015)。
東北虎的擴散能力非常強 ©Svetlana Sutyrina/ Amur Tiger Center
豹的擴散距離似乎比虎略短,在一份南非菲達野生動物保護區(Phinda Game Reserve)的豹擴散研究中,人們發現雄性幼豹的平均擴散距離為11.0±2.5km,雌性為2.7±0.4km。
其中,一只編號為M67的亞成年公豹,在其死于繩套陷阱前(2009.11.12捕獲至2010.12.1死亡),穿越了南非、莫桑比克、斯威士蘭三個國家,旅途總長562.1公里,距其出生點的直線距離達到194.5km(Fattebert等,2015)。
關于美洲豹的擴散研究還較少,有學者認為,雄性美洲豹和雌性美洲豹平均每天的活動里程分別為3.3±1.8km和1.8±2.5km(Crawshaw等, 1991)。
圣地安娜公園的美洲豹
相比之下,雪豹的擴散距離則顯得非常強勢。2005年的一篇文章寫道,通過對蒙古雪豹的追蹤,研究者們發現,雪豹日移動距離超過12 km的天數占到了所有移動天數的14%。
當他們把一只雌性雪豹F-Yellow的VHF項圈換成更精確的衛星項圈后,這只雪豹的家域估測范圍從原來的58km2達到了1590km2,甚至可能超過4500km2(T.M. McCarthy等, 2005)。
此外,還有學者(JE Janecka等,2017)在研究和分析雪豹三個亞種的DNA遺傳關系后認為,距離在250到500km內的雪豹種群,是存在通過分散的個體聯系起來的可能性的。
再比如2013年時在阿拉善左旗被救助放歸的雪豹,當它第二次被發現出現在巴丹吉林沙漠邊緣時,已經走了最少300km的山路,可能是獵物密度較低導致了雪豹這樣的習性。
這些例子說明,雖然雪豹也并不熱衷于開闊的地區,但比起依靠山林的虎豹,它們可能是大貓中最善于奔走的物種。
2013在阿拉善右旗發現的雪豹,短短一個月跋涉了300公里 圖片來源:網絡
對于大多數網友比較關心的問題,首先,雪豹不會捕殺人類,這一方面是因為它們本身的身形瘦小,成年雪豹的體重僅21~55kg,僅剛剛相當于一名成年女性的體重。
在體型差距和對人類的恐懼影響下,它們不會主動攻擊人類,有記錄的襲擊事件大多都是傷者極端挑釁的后果。
其次,有關羊羔的賠償。2010年11月1日起施行的《甘肅省陸生野生保護動物造成人身傷害和財產損失補償辦法》中規定:(野獸)傷害家畜的,對受傷家畜的補償金額最高按此家畜當地市場價的20%給予補償;對死亡家畜的補償金額按此家畜當地市場價的80%給予補償。
野生動物資源是國家財產,國家會對相應損失進行賠償,如果還有同類型的商業保險投保,也能夠獲得賠償。
被這只雪豹咬死的羊可以依法申請賠償 圖片來源:平涼日報
最后,這只雪豹該何去何從?它要走到哪兒去?它會在這里停下嗎?
坦言說,我們并不知道它要去哪里。平涼周邊地區沒有巖羊,也許它只能依靠下一次偷羊充饑,假設它在此地長期找不到足夠的食物,這黃土高原的邊緣也就是它旅程和生命的終點。
那眼看這只雪豹在此缺衣少食,我們是不是應該去救助它,把它送到賀蘭山等食物充足的地方?技術和邏輯上來說是可行的,只是我們并沒有那個必要。
出現在四子王旗的雪豹最后被放歸至內蒙古賀蘭山國家級自然保護區 圖片來源:烏蘭察布日報社融媒體中心
事實上,野生動物的擴散每天都在進行,一只母豹的3只幼崽,有的可能活到離開母親,而有的則可能早在出生沒幾天就夭折;即便擴散,有的個體能夠找對合適的方向,而有的則未能如愿,死在長途跋涉的盡頭。
在前面提到的南非菲達保護區的豹研究中,22只亞成年雄豹中有10只尚未開始擴散就在出生地死去。
平涼雪豹可能也是走錯方向的一員,它很不幸,也很遺憾,不過無需我們人類插手。
大自然的生死流轉創造了生命的無數奇跡和精彩,我們只需敬畏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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